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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招牌與櫥窗漸漸被塑膠松樹、聖誕紅、金色鈴鐺和歪七扭八的麋鹿玩偶所佔據,再如何與社會脫節的人也能意識到聖誕節的來臨。

很不幸的,聖誕節是最令楚鶴最煩悶的一個節日。

 

「商業化、資本主義、關稅減免、傾銷、滲透理論。哦,看看那精美的平均薪資,到底滲透到哪裡去了?真是放你媽的屁……」

大賣場中,他中邪似地喃喃自語,巴不得瓦拉克伯爵瞬間上身,代替他將這花枝招展的一切完全摧毀。

「大學士你吵死了,安靜個一分鐘行不行?」盾雲津津有味地舔著冰淇淋,投來不耐煩的目光。

「你才給我安靜,現在只剩16度耶,你為什麼要吃冰淇淋?」

「又發瘋囉,難道夏天就沒人吃火鍋嗎?」

「我快被這些東西煩死了,你的禮物挑好了沒?」

「說到這個,我突然覺得不對耶,怎麼可以來這種地方買叔叔的禮物呢?」盾雲眨眨眼。

 

楚鶴只能皺眉,覺得「買」這個字從盾雲口中說出簡直像個笑話。他從來沒有看過這無視法度的傢伙乖乖掏錢買過任何東西。

 

「要不要跟我去鬼市子?那裏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呦。」

 

他再次瞇起眼,快速思考這個邀約的意義。跟著盾雲四處亂跑通常是個極具厭世意味的主意。畢竟她所謂的有趣玩意,大部分都跟人類的斷肢殘臂有關係。

 

「啊,小玩意呀小玩意,好有趣的小玩意兒。」盾雲完全跟不上電視牆歌曲的節拍,卻硬要唱。「啊,替你買個小玩意呀好不好,就算你說不好我也會去找……」

「你在唱什麼,怎麼這麼噁心?」他困惑地看向電視牆,原來是希雅的《Chandelier》,拜盾雲的胡亂填詞所賜,沒有任何人聽得出來。

「你去不去嘛,很婆媽耶。」盾雲突然改變方面,爬上階梯,朝地下街的出口走去。「不去拉倒,我自己一個人也行。夷浪究竟為什麼硬要讓你跟我一起出門……」

「這還用想啊?當然是因為只有我鎮得住你。」他心頭惱火。這麼冷的天,窩在電暖爐旁看上一整晚的電影才是上道,要不是秦夷浪三催四請,他才沒可能陪一個低能兒出門逛街。「你說的那個鬼市子在哪裡?玄霜的夜市?」

「不是哦,騶虞乃至聖仁獸,像我這種髒東西越不過他的結界。」盾雲見他上鉤,止不住竊笑。「你慢慢想,我去攔車。」

盾雲走到車道正中央,而他站在人行道上,皺起眉頭。

「給個提示,往上還是往下?」

「哎,算是往下吧。」一輛藍寶堅尼發出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在盾雲面前停下。一名高胖男子無知地跳下這世上唯一可以保護他的跑車,一邊大吼大叫,一邊朝盾雲走來。

「臺北火車站?」

「錯了哦。」那名男子的第六感特別敏銳,居然注意到盾雲不是什麼好惹的腳色,於是他在離她一公尺處停步,開始髒話連發。

盾雲顯然很失望,她對於觀賞普通人類虛軟無力的揮拳姿態分外有興趣。

「乾的還是濕的?」地脈行經、並且人潮熙攘的地點就那麼幾個,楚鶴心中早有定見。

「我覺得應該算是濕的。」盾雲扁了扁嘴,主動靠上前,湊到陌生男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男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有河流是吧?馬場町。」楚鶴露出勝利的冷笑。

「啊,大學士好棒棒。趕緊上車吧。」盾雲拍拍男子的肩,順理成章地滑進藍寶堅尼的駕駛座。

「大哥,你不要擔心,結束之後我們會把車子還給你。」楚鶴萬分無奈地對路人道歉。

「誰說要還他了,不要擅自替我保證!」車內傳來盾雲壞脾氣的叫罵,找碴失敗顯然令她心情極差。

 

 

駕駛座上的人賭著氣不說話,一路上油門始終瘋狂催到底。楚鶴在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半天「這種時候秦夷浪或槍禮都會怎麼做」之後,決定開口一試。

「盾雲啊。」

「衝啥小,想說教嗎?我看你是想吃拳頭吧。」甩上車門,將車鑰匙隨手一扔。

「什麼?你架沒打成也要怪我嗎?早想說你了,動不動就上街惹事,我們搜神師的面子都要給你丟光了!」楚鶴一秒暴怒。

「我沒有怪你,但我突然很想對你發脾氣。」

「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死!你做事根本沒有邏輯!」

「邏輯能吃是吧?那就請最有邏輯的大學士吃一次給我見識見識吧。」

「吃你媽,你怎麼不去吞大便自殺啊?」

「吞大便才不會死呢,說好的邏輯呢?」

兩人在草地上漫步,看似陷入了永無止境的鬥嘴,但盾雲卻依然精準無比地走到寫著「馬場町紀念公園」幾個大字的綠色指示牌前。

「你要幹嘛?不要破壞公共物品!」楚鶴警戒起來。

「這世界上沒有不能破壞的東西。」盾雲對他獰笑。她抽出地獄犬,逕自割破拇指,在指示牌上飛快地畫記著。

「?」這是什麼鬼畫符?像極了某種甲蟲。

「盾家的記號。記住怎麼畫了嗎?它能讓你在臺灣各地橫著走路。」盾雲側身讓他看個仔細。「如果我能拿到烏璽戒更好,可惜叔叔不可能出借。」

「但我不是盾家人。」

「你是我的朋友,自然能以我盾家的名號行事。」盾雲奇怪地瞥他一眼。「嫌彆扭嗎?那就跟著禮哥吧。」

「啊,我記下了。」他忙不迭地表示。「比起你,我更不想麻煩槍禮。」

「挺誠實的嘛。好啦,如果你不小心闖了禍,留下這個印記,盾家會替你善後。啊,以後我就是家主了呢,那就是我會替你善後啦。」

「……盾雲吶。」

「嗯?」

「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楚,你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的腦袋不靈光。」他有些迷惘,或許是因為他再次無法辨明盾雲此舉的用意。

「太無禮了,我本來就很聰明好不好?」血痕正巧於此刻從綠色告示牌上消失,盾雲謹慎地拉住他的手腕,順道瞪了他一眼。「眼睛睜大了,這裡可沒有騶虞地界那麼友善……」

 

這句提點來得甚是即時,因為他眼中那片平凡無奇,甚至沾了不少鳥屎的告示牌在那瞬間突然膨脹了數十倍。它以驚人的速度向上抽高,向兩側伸展,那越來越遙不可及的頂端更在數秒後朝地表直墜,空間受到這奇異力量大力擠壓,青綠草地迅速向下陷落,現出一條漆黑延長的暗道。

 

「走這通道嘛,有個小訣竅。看到那些細細的白線了嗎?」

他點點頭,那是原先告示牌上的白漆字跡,在扭曲之後僅存的細小痕跡。

「隨時注意那些白線的蹤跡,如果它們越來越稀疏,代表你走錯路了。」盾雲一腳踏上暗道。「不過今天你可以不必在意,禪森那個膽小鬼不敢與我作對,你就當這是生活小常識好了。」

楚鶴對這點迷你危機其實不甚在意。仔細想想,這其實是個滿糟糕的習慣,他與秦夷浪一樣,只要盾雲或槍禮在身邊,便會莫名其妙地放鬆戒備。

他倆並肩而行,腳下暗道的觸感十分濕軟,組成結構想必是正常的泥土。一直到後方的入口消失,他們完全置身於黑暗之中時,楚鶴才再次開口說話。

「怎麼會想替你叔叔過聖誕節呢?不像你會做的事。」

「怎麼會想問這種事呢?你竟然會對我的家庭關係感興趣。」

「不然,我們來交換問題吧。」

「哦哦哦哦,公平哦。」盾雲聽起來很滿意。「聖誕節只是個藉口罷了,叔叔的情人最近入手了不錯的獾銀,拜託我替他尋得一位好工匠,請工匠為他將獾銀打造成飾品。當然是要拿來送給叔叔的。」

「我知道盾冰的伴侶是誰,你可以直說。」他不禁微笑。

「我才不要,你只是想套我話。」盾雲冷笑兩聲。「我早就該來鬼市子了,但你逛街逛越久臉越臭,實在太好笑了,所以就在地下街多溜達了一下。」

「你這白癡,我就知道,你剛剛根本沒有在看東西……」

「不要計較這麼多嘛,換我問問題了,你最近跟禮哥還可以吧?」

這個唐突的問題簡直跟空襲沒有兩樣,他倏地停下腳步想與盾雲拉開距離,卻發現她依舊輕輕捏著自己的手腕。

「哎哎,別跑啊,要是出事我會讓夷浪給埋了。」

「你問這什麼鬼問題?秦夷浪交代的嗎?」

「陛下是個非常仰賴直覺的人,只要認定你們沒事,他就不會過問。」

「那你呢?」

「我已經沒什麼直覺可言了,段考的歷史能猜到40分就是極限了。」盾雲的嗓音充滿怨懟。

 

他嘆了一口氣,就連小團體當中智商最低的人都能把自己耍著團團轉,顯然自己最近的狀態真的奇差無比。

 

「我們的確沒事,只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疏遠他。怎麼?他對你抱怨了嗎?」

「不,但他找我一起念書時顯然心裡有事。你倒是說說,他心裡還會有什麼事?」

「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細心。」他質疑道。

「我也不曉得你心眼這麼小啊,別隨便疏遠別人吶,會出事的。」

盾雲的笑聲似乎有些異常,難道是因為壓力改變造成的耳鳴嗎?他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耳朵。

「你又知道什麼,你根本不懂……」

「我懂得可多了。我跟禮哥之間是沒有秘密的。」捏在手腕上的兩指輕輕扭轉,顯然此刻的盾雲正回頭望來。

倒是怪了,難道她在暗處也看得到自己嗎?他只能暫時壓下這個無關緊要的疑惑。

「關於斧新?」

「廢話,就說了我什麼都知道。」

「那你怎麼還不宰了他?」他的嗓音大得出奇,或許全是為了掩飾在心底翻湧的不安。

「楚鶴啊,我殺人,從來都不是因為那人的好壞。」盾雲轉了回去。「只是因為很多東西,只能用殺人來獲得。宰了斧新我什麼都得不到。」

「如果斧新翹毛,我會很高興的。」他咬牙。

 

「又在說謊。」這回他沒有聽錯,盾雲的笑聲變了。不較平時張狂放肆,卻是洋溢著異常濃郁的感情。

「現在的你還不會承認,但在未來……誰知道呢?或許很久很久以後吧,你一定會親口告訴他,你最痛恨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

 

突來的戰慄就像一滴逆行的冰滴,從背脊住緩慢上移。他霎時萌生了甩開盾雲的衝動。而盾雲彷彿通曉他的心意,立刻鬆開了手,順勢拉上他的襯衫下擺。

「這樣就嚇到了?好啦,等離開這裡,我就會恢復正常了。」

「什麼意思?這裡讓你不舒服嗎?」

「不。這裡很黑,你看不清我的臉。黑暗會使人喪失辨別真假的能力。而我偶爾會想要一吐為快。」

「連我都無法分辨嗎?」

「沒有辦法呦,是不是讓你很挫敗呢?」

 

黑暗之中,細小光點一點一滴地浮現,彷彿由遠而近的螢火蟲。待得距離拉近,他們這才看清了那些光點的真面目。

無數造型各異的燈籠在眼前浮空旋轉。竹編、布織、骨鏤、琉璃、薄玉。盾雲隨手拉來一顆金絲燈,將一顆紅燈籠塞到楚鶴手裡。

 

「真是遺憾,談心時間結束了。」盾雲在一明一滅的燭火光中擠眉弄眼。「再來說點小規矩,經過攤販時燈籠拿低,不要照到你的臉,不過算……」

「不過算了,跟你在一起,沒有妖怪會找我的麻煩。」他流暢地接話,這傢伙一路上除了不停強調這一點之外,似乎沒有什麼新鮮事。

「哎呀,我怎麼說你就怎麼信啊,這麼不加防備可是不行的。」盾雲輕拍燈籠表面,讓它轉個不停。

「我自然是信了。」他高提起手中燈火,平視那小小的火苗,渺小卻輝耀。「只要你還是盾雲,我就相信你。」

火是最真實的。燃燒一切、致生光明的火焰,絕不會說謊。

「隨便你,反正我是不會承認的。」盾雲自在的表情確實毫無一絲破綻。

 

 

「誰知道呢?或許在很久以後吧。」他伸手拉過盾雲的燈籠,讓火光照亮她的臉。

「很久、很久以後,你一定會親口告訴我,就算是在最深的黑暗裡,我也看得見你那無人知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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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th8752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