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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長曾經很認真地告訴我,門神就是門神,該守的就是門。正所謂術業有專攻,不會換尿布,別給別人做褓姆,沒有鮮嫩勇健的肝,別當保全輪三班。

這種快樂自主選擇人生的屁話,通常都是菁英在講的。而我不是菁英,我只是個整天餓肚子、連清冰都買不起的窮神。所以我學會換尿布、洗內褲、曬衣服,粉刷牆壁、更換機油、保養汽缸、研究房地產,如果給我一把槍,我三分鐘內就能完成拆解與組裝。

但我還是很窮,窮得讓人無法理解。我的賣相跟口條都不差,卻連神務仲介所都不願意替我介紹實習雇主,害我只能揹著自己的畫像到處推銷,差點連實習的學分都拿不到。

世間的人類都給那些太過勤奮的神給寵壞了,像我這種說一不二的門神連帶遭殃,不多做些額外勤務,連混口飯吃都成問題。但我又分外痛恨那些自以為燒了香就是大爺的混蛋,也只好時常挨餓了。

 

第一個雇用我的人是個宅男,叫阿智。

阿智是個靦腆的大學生,也是罕見的良心雇主,相處起來十分愉快。他人超好,肚子也超大,偶爾會發生卡在門框無法出門上課的小意外,所以待在他身邊的那段時間,我會在他家門口擺一罐WD40,以備不時之需。

阿智的那間小套房其實沒什麼問題,只是偶爾會有小嬰靈吵架,害他不能專心打電動。我來到他家半年之後,阿智在LOL積分賽裡成為了菁英。

我很想念阿智,我挨餓時他會請我吃派克雞排跟薯條,作為回報,我常常半夜陪他打DOTA,為了教他功課還學會了一點點微積分。

阿智每個月都會回家一次,因為他跟住在雲林鄉下的奶奶感情很好。阿智養了一隻大黑狗,他知道我喜歡狗,每次回家都會替我拍一段大狗的影片。那隻狗很可愛,骨溜溜的黑眼睛永遠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跟阿智道別的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

大黑被捕獸夾夾斷腳,失血過多,死在乾涸的水溝裡。

奶奶要去郵局給阿智寄零食,被一個酒駕的年輕人攔腰撞上,進醫院前已經沒了氣息。

那一天下午,阿智看著召喚峽谷的進場畫面,請我去附近的3C賣場替他買個網路攝影機。他一直都想當個實況主,這我知道。所以我拿了錢高興地出門,回程順便拎了一包鹽酥雞跟兩杯珍奶。

 

推開門,阿智的身體掛在屋樑上。

他的靈魂在窗邊漂浮,指了指我身後。

回過頭,我的小香爐裡,插著最後三根香。

 

阿智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清楚。我慢慢走到電腦前,猛擊滑鼠右鍵,逼迫克莉絲妲離開藍營溫泉。

隊友憤怒的問號在螢幕上閃個不停,提示音從音響鑽入耳根,刺痛腦袋裡的每一根神經。

 

為什麼呢?

他在學校沒有朋友,我知道,所以我努力磨練電動技巧,試圖成為他的朋友。

他很想念奶奶跟大黑,我也知道,所以我拚盡全力替他打聽奶奶跟大黑的去向。轉輪王受不了我多次擾亂課堂,私下告訴我,他們的下一世都很美好。

 

阿智的死,是我與華桐子的初相見。

灰煙與亡靈的氣息飄進小套房,蔽盡夕陽餘光。我瞪著那名瘦高清癯的鬼差,按下不知從何而起的怒火。

華桐子看了看我與阿智,沉著點頭。

與鬼差一道離開時,阿智對我揮了揮手。

我沒有看他。

下路敵外塔,克莉絲妲靈巧走位,凶狠抽矛,Double Kill。

為什麼呢?

我插起一塊鹽酥雞,香鹹的雞肉早已冷硬。

我明明那麼努力了……

 

我沒有再去打探阿智過得如何。

學長是對的,門神就是門神,守好這扇門,是我唯一的責任。

其他一切,都是多餘的。

 

我的第二位雇主是一名年過四十的上班族,龍先生。我把龍先生從淡水河邊拉回家,一路上都在跟那個不肯罷休的溺死鬼扭打。

龍先生話不多,總是一臉倦容。他與結縭十五年的妻子育有一女二子,每一個都是他的心頭肉。

大女兒剛上國三,是個小太妹,叫思純。

龍思純是個單細胞生物,說話不經大腦,但也不討人厭,姑且算是個直率陽光的少女,不能免俗地被學校歸類為麻煩人物。小孩子,大人越是管教,言行越是越乖張。我之所以學會抽菸,一半的原因是失去阿智,另一半則是受她影響。

思純很喜歡我,因為我與她同樣口不擇言,直白點說就是滿口粗話。我在龍先生面前自然是一副恬靜溫良的模樣,進了思純的房間卻是另一回事。

至於龍家的兩個小弟弟,思賢國小二年級,思嘉剛滿周歲。年齡的差距是條深不見底的鴻溝,在思純的眼裡,兩個弟弟只不過是父母逼她早些回家的俗濫藉口。

 

我們家根本養不起這麼多小孩,老爸當初一定是故意不戴套。

什麼意思?

不多生幾個,留不住老媽啊。

 

我從阿智身上學會了何謂家庭,但是安和美滿顯然不是家庭唯一的樣貌。

思純對弟弟們的漠不關心,滋養了思賢對叛逆大姊的崇拜。他在學校裡霸凌同學,撕碎聯絡簿,燒掉書包,對父母咆哮。

龍太太很年輕,三十出頭。是個非常漂亮的酒店小姐。我常常在夜裡迎她入門,看著她一臉厭煩地替思嘉更換尿布。

 

所以,當龍太太抓住思賢的頭往牆壁猛撞時,我並不驚訝。

我忙著困惑自己該怎麼做。

後來我拿起龍太太的手機,撥給正在便利商店跟同學抽菸的思純。電話進了三次語音信箱,終於接通了。

思純的震驚只持續了短短數十秒,便冷靜地通知了警察。

員警與救護人員匆匆趕來,思賢小小的身體覆上了白布,他的靈魂淡的像層薄霧,眼神卻比窗外的夜色還漆黑。

管區的鬼差夜枋宮是個俊美的青年。我坐在走廊盡頭,與夜枋宮遙遙對視,因此沒有聽見龍先生發瘋般的哭嚎。嬰兒房內的思嘉低聲啜泣,思純捏了捏小弟弟的奶嘴,彷彿事不關己,自顧自推門而出。

龍太太沒有再回到家裡。

思純不在乎,所以我也不在乎。

但龍先生非常在乎,他把我的香爐一次又一次地往牆上砸,讓我聯想到思賢的頭顱在壁上碎裂時發出的聲響。

那聲音其實不大,但不知為何令我久久不忘。

我記得龍先生咆哮著說了些什麼。他說:我讓你來到這個家,是希望你佑我一家美滿安康,但你什麼都沒有做,你根本不配當門神。

我沒有反駁,撿起香爐離開了。

 

我偶爾會在路邊遇到思純。她越來越美,冷豔的眉眼與龍太太越來越像。

龍先生好像過世了,但我不記得是意外、自殺還是癌症。應該是末者吧,他總是一副疲累的樣子。

我漸漸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這還只是我的第二次實習而已。

 

第三個雇主就是那名被父親性侵的小女孩,忘恩負義的瘋狂小鱉三。後來,那個不完全的詛咒讓她徹底發瘋,進了精神病院。

 

第四個雇主是一名久病厭世的老人。燒炭自殺前,他讓我守住他的房門,別讓那些不孝兒女進門來搶奪土地權狀。我掏出一塊炭火,將價值上億的權狀連同老人的書桌一口氣燒個乾淨。純粹售後服務,不添分毫價金。

 

第五個雇主是個金盆洗手的黑道老大。他每天都靜靜盯著電腦,進行神秘的股票交易。我從他身上偷學了一點點買賣房產的技巧。某天夜裡,他收到了一封信,抽著菸看完,掏出手槍塞進嘴裡。

這一回我閃得很快,沒讓腦漿噴上自己的臉。嗯,我進化了。

夜枋宮很難套話,所以我也懶得多嘴。反正八九不離十,是仇家逮到了他的兒子。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有個剛上小學的兒子。

 

第六個雇主沒什麼特色,是個搞直銷的女人。破產,沒有朋友願意搭理她,抽抽噎噎吞了安眠藥自殺,臨死前還纏著我不停嘮叨,讓我給她介紹財神。我自然是不予理會。在她身邊待了三個月,他媽的小氣鬼,只給我上過一次香。

 

第七個雇主是個很不錯的男人,一個大官的私人隨扈。

西方人對於數字七有種怪異的著迷,幸運七什麼的。

真是肏他娘的狗屁。

大官好女色,看上了隨扈先生論及婚嫁的女友。威逼利誘不說,還利用媒體手腕將女友辛苦經營的服飾店給搞垮。隨扈先生幾個俐落割喉宰掉了大官派來的黑道,將事件始末詳細記載在自己的部落格裡,然後從四十三樓高的公寓陽台一躍而下。

我費盡心思安頓隨扈先生的女友,差點沒把新科月老雀松蘿的門階給磕破,才讓她重新替女友小姐牽了紅線。

但當女友小姐從隨扈先生的公寓樓頂墜下時,我親眼看見,她與那名消防員之間的紅線,竟被硬生生拉斷。

女友小姐的斷掌飛到我肩上,我憤怒旋身,一把揪住華桐子的衣領。

我與華桐子大吵一架,他極力辯稱自己沒有從中作手,我死都不信。我闖進玄冥宮,大聲嚷嚷著要砸破秦廣王的渾業鏡。

停學半年的處分算是輕微,但我因此染上了酗酒的惡習。我每天抱著酒瓶,盯著亮晃晃的電腦螢幕,不停重新整理,渴望獲知那件事的丁點後續。

隨扈先生的文章,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電子訊號裡。

半年後,大官居然升官了。

我看著文章留言裡,那幾個冷嘲熱諷的陌生人,翻出隨扈先生愛用的克拉克十九,走到大街上。

 

現在想來,那就是我的臨界。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連手槍的保險都不知道該怎麼開,但我很想終結掉某些事情。

那些人、這些事,還是我自己?

不論那一日,我想做什麼,顯然都沒有成功。

所以現在我才會在這裡。

林雨軒,是我的第八個雇主。

或許我的幸運數字是八。從林雨軒升上高二那時起算,至今已過了整整一年,他還沒有試圖把自己的脖子擰斷。

 

嗯?關於林雨軒?

瘦高,黝黑,機掰,沒了。

好吧,我是個偏頗的員工,那就讓我的朋友們來說說話。

艾莉絲說林雨軒是百年難見的帥哥,花寶熱情附議。

華桐子表示差他一截,但勉強上相。

夜坊宮不肯表示意見。

渠葉傳給我上百張林雨軒在網路上流傳的相片,有些根本是她自己合成的。

對於林雨軒的長相,我完全無感。雖然我在接他放學的時候,確實曾撞見女生對他告白,但也才十七次而已,帥哥應該要更受歡迎一些吧?我認為。

 

林雨軒過著所謂的雙面生活,偶爾我會替他感到疲倦。

他在學校是個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頭腦好,校排不曾掉出前十位。體育強,短跑長跑跳高跳遠,無一不是全國賽事代表。師長們巴望著他能成為學校的招生檯柱,對於他私下經營的垃圾勾當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是,垃圾勾當。林雨軒販毒,光明正大地販,在學區裡是個響噹噹的大藥頭。他曾嘗試說服我大麻對人體的傷害實際上比菸酒還要低,但我始終無法區分那東西跟海洛因或冰毒有什麼不同。

林雨軒也拉皮條。性交易的市場極其複雜,我真心困惑一個死小孩究竟哪來的門路跟背景能從事這一行。但他就是辦得到,簡直是宇宙十大謎團之首。

或許這就是我即使多次目睹女孩對他示愛,也無法肯定他男性魅力的原因。面皮較之銀兩,想當然爾後者的引力比較大。

只要搭上他,就是本區的夫人、皇后、大姊頭。女追男隔層紗,告白不掉半塊肉,稍有姿色的女孩都會想要碰碰運氣。這跟林雨軒的美醜根本毫無干係。

總而言之,英俊、智謀、強權。這是眾人眼中的林雨軒。

 

我眼中的林雨軒,是一個愛把鼻子塞進狗屎堆,然後大呼過癮的低能兒。

林雨軒的作息很規律,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六點半出門上學,上學途中與自己手下的幾條藥柱研商市場近況,一切關鍵買賣在半小時內搞定。中午吃飯時用平板電腦打理夜間交易的排程。用餐時的林雨軒據說格外親和,女孩子們會趁這時候用各種手段賄賂他,希望他替自己安排個好客人。

下午五點放學,即使面臨大考,林雨軒也從不參加晚自習,更將補習棄如敝屣。如果他替自己惹上某種危及性命的愚蠢災禍,我會大發慈悲去接他回家,如果沒有,我會在漫畫店窩到六點,才慢吞吞地晃回家與他碰頭。

六點半進門,如果我運氣夠差,可以見到林雨軒的睡臉,還有光溜溜的屁股,偶爾棉被會滑落,露出非常傷眼的生殖器,然後我就得去洗眼睛。

艾莉絲曾經要求我拍幾張林雨軒的裸照給他,我張牙舞爪地拒絕,一來那是髒東西,二來那是林雨軒的髒東西,簡直髒上加髒,比糞坑還要汙穢。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裸睡,或許全世界的低能兒都喜歡裸睡,好讓自己在地震的時候,可以驚慌失措地甩著命根子衝上大街。我想像過這個畫面無數次,每次都讓我忍不住拿橡皮筋彈他的睪丸。

一般而言,攻擊寶貝蛋是個非常致命的錯誤,因為林雨軒會提早醒來,其後將如何發展,端視那一天的心情好壞。或許齜牙咧嘴把我痛罵一頓,或許對我咆哮,威脅要減少我的香俸,或許拿千元大鈔丟我(天底下最美好的畫面),讓我去巷口替他買臭豆腐跟甜甜圈,然後披上大兜帽外套,拖著我出門打獵。

你應該慢慢開始理解了吧,為什麼我認為林雨軒很智障,因為他將出門撞鬼稱為「打獵」。

 

承前所述,這顆人型毒瘤天生有對陰陽眼。打從林雨軒發現自己與眾不同的那一刻開始,他便下定決心,要靠這項才能好好娛樂自己。

九點,撞鬼之旅準時開始。

我認為,林雨軒之所以能在校內搏得老大這個頭銜,純粹因為他非常多管閒事,雞婆到令人厭煩的地步。巡視領地時,他也非常熱衷於發揮這一項特質。他會向任何一個在漂浮在路邊的遊魂搭話,即使對方顯然缺乏言語能力也不例外。我曾在路燈下發呆整整兩個小時,因為他堅信只要持之以恆,那個只剩半截身軀的鬼魂一定會回答他的疑問。

除非肋骨外露的胸腔能突然長出聲帶跟嘴巴,否則就算是小學生也能預見結果:不管林雨軒多有禮貌,他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後來我的腳痠得不得了,又踢又推地將那個倒楣鬼趕跑,林雨軒為此還唸了我老半天,教訓我跟了他那麼久還不長耐性。

操他娘,長你個屁耐性。整夜都帶著你到處跑,哪裡有凶狠厲鬼都替你打聽的明明白白,早點放我回去看《刃牙》是會要了你的命嗎?王八蛋!

 

我逢人就抱怨林雨軒是個慣老闆,但很遺憾,我認識的鬼差全都不討厭他,甚至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友好。

鬼差的職責除了引領死者轉生之外,尚須記錄管區內滯留的亡魂,時不時還得關心它們的近況與未來規劃,定期追蹤輔導,有點像是神界的社工師,總之也是一個傷肝事業。鬼差領的是死薪水,工作多,位階低,對此懷抱熱情的神少之又少。三年前又經歷了一波退休潮,如今單就大臺北地區而言,淡水河以東只配了華桐子、夜坊宮、香瓏渠葉、暮裡啼青、野獾五名鬼差,完全不敷使用。

所以了,像林雨軒這種多管閒事的爛人,在鬼差眼中簡直是個完美義工。住家方圓百里之內,所有孤魂野鬼的來歷與怨尤,林雨軒皆是朗朗上口。鬼差們巴不得林雨軒把整個大臺北都給管上了,好減輕自己的負擔。

但是,老闆的勤奮就是員工的痛苦。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漫畫跟動畫,成為林雨軒的門神至今卻連本年度的春季新番都還沒追完,好痛苦,會死掉的。

有一天我喝醉酒,創了一個群組,名稱叫做「一起抵制林他媽老闆雨軒」,一早醒來便看到聊天室裡整排的退群紀錄,縱使那確實是我酒後發癲的行為,卻也不免黯然神傷。可惡的艾莉絲還向林雨軒打小報告,林雨軒冷笑著搶過我的手機,把自己加進群組,然後傳了一張馬來貘貼圖。

幹他媽的有夠機掰。

沒人跟我一起討厭林雨軒,我很鬱悶,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但是轉念一想,其實我本來就很邊緣,所以沒什麼好傷心的。

 

嗯,沒錯,就算是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林雨軒正與香瓏渠葉愉快地共進下午茶,而我只能坐在路邊嗑瓜子,也沒什麼好傷心的。

花寶的電話持續不通,估計是把我設成了黑名單。

艾莉絲說報告死線就在明天,讓我乖一點。

乳牛渠葉正在下午茶店發春。

夜坊宮不肯提供手機號碼。

青鴉只用Skype,而我忘記了自己的Skype帳號跟密碼。

我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找間漫畫店複習《20世紀少年》,或是《冥王》。

 

Z-1000的引擎是速度之神的咽喉,在車流中奔騰咆哮,無懼地歌頌悖德、低吟蠱惑。高大騎士一身黑衣,挾著厚重的安全帽,在我身旁席地而坐。

噢,華桐子。

我喜歡華桐子的顏面構圖。他是一座寂寥的山嶺,風流而嶙峋;獨眼,墨綠眼瞳是口幽井,長釀著拋散光陰的餘韻。

 

與他相處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沒有之一。

「我道歉。」我掏出菸盒,遞過去。

「我原諒你。」華桐子抽出香菸,低聲嘆息,那嘆息美得像一道空靈山音。

我必須好好加強對他嗓音的抵抗力,以免自己因過度羞愧而腐爛。華桐子的脾氣並不算極好,晴時多雲偶陣雨的形容頗為貼切。據說他曾把實習犯錯的鬼差學妹罵到哭紅了眼,他對我的寬容因此分外珍貴。

「少了那個高中生,你還有獎金嗎?」

「我這一整年都拿不到獎金。」

「什麼?為什麼?」

被我強硬干涉的零星事件不提,勾魂渡魄,華桐子向來不出分毫差錯,他是淡水河東最高竿的鬼差,更是秦廣王手下的頂級愛將。

如果華桐子拿不到績效獎金,全臺灣的鬼差都該把自己淹死在三途川裡。

「我跟槐鳳吵架了。」他換手持菸,將安全帽擺在膝上。

「又吵?現在才月初耶。」

「她不讓我結掉萬芳醫院那個案子,我快被那戶人家逼瘋了。」

「時間還沒到啊,還有半個月。」

「我現在就可以讓那臺呼吸器停止運作,為什麼還要等半個月?」

「呃,渡航法裡面的終命要件?」

「全部吻合,我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因果不接和業報未償被排除在渡航法以外哦。」我努力回想曲折複雜的法條。

「都不是。那孩子可以走了。」華桐子瞪我一眼。

「我盡力了,我不懂。」我聳肩,反正不干我的事。

「我也不懂槐鳳。」華桐子再次嘆氣,意圖使我灌他一手台啤。

但我不能這麼做,雖然我非常想。

華桐子重視工作,以及他人對自己的觀感。因此他總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黑長髮柔順滑亮,戴上青田髮冠時更添光澤。行走時總是挺直腰桿,微收下頷,冷靜溫文地微笑著,用心塑造專業可靠的形象。

現在還沒入夜,華桐子還沒上工,但我也不能在他上工之前害他醉成一個白癡,這有違我身為好友的良心。

「鬼笛,今晚有空嗎?」

「怎麼了?」

「請我喝酒吧。」

幹他媽的,不會吧。

「你他媽……你跟凜槐鳳分手了?」

「分了。」

華桐子無聲落淚,我在心底咒罵世界,自相識以來,第一百八十六次輕拍他的肩。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紙菸在他指間顫抖。「鬼笛,我一定有病。」

「每個人多少都有一點小毛病。」我不否認華桐子在處理男女感情時確實有些怪異,但這並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你說謊,林雨軒根本不會遇到這種問題。」

「蠢蛋,那是因為他專搞一夜情。」

「鬼笛,我今晚一定要喝個大醉。」

華桐子的情況不太對勁。

我湊近他,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華桐子的天生靈質非常特別,他能隨心所欲地散發花香。桂花、含笑、樹蘭、玉蘭花,在他心情極佳時,一公里之外就能聞到異常濃郁的夜來花香。

現下,香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濃重的酒氣。這傢伙不但情緒惡劣,而且還在大白天酒駕,簡直是顆未爆彈。

我還不清楚這起分手事件的原委,但已經暗自將凜槐鳳的祖宗十八代通通問候了一遍。

你瞅啥瞅?朋友偏頗,天經地義!

「我先帶你回公寓。」我拍去屁股上的灰塵,把華桐子拉起來。「不、閉嘴,別跟我吵。晚點我會回來牽車,你今晚不准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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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th8752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