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方,妖性鼓動加劇。

夷浪即時停下狂奔的腳步,驚險避開橫掃而來的銀槍。

「嘖。」他聽到槍禮的聲音。

夷浪旋身移步,貓般輕巧,瞬間繞過左邊綠木,左手穩按樹幹朝槍禮背後猛踢而去。銀槍在攻擊落空之後扎入幹部,槍禮兩手握桿,在那一瞬間借力向上一彈,避開夷浪的突擊之後在半空中一腿掃來。夷浪拒絕退後,抬臂硬生生擋下槍禮的攻擊,在全身巨震之中差點腳步不穩,而後迅速矮身,子彈般射進落地的槍禮懷中。

左、右、左、左、右。夷浪在心中默念,刺拳兇猛連發。槍禮翻掌擋下四個攻擊,眼神輕飄,一把抓住夷浪的右拳。夷浪挑眉,不顧槍禮握力驚人,在右腕遭到箝制的狀態之下依然死命轉身,一個兇狠的迴旋踢朝槍禮臉上招呼。

劇痛鑽透右腕,夷浪微微翻了個白眼,知道右手今天是沒戲唱了。

而槍禮為了一瞬間的誤判付出不小的代價。迴旋踢可說是夷浪的拿手好戲,出奇的精準,悍猛絕倫,破壞力十足,就連秦克東都要忌憚三分。不知槍禮是被夷浪放棄右腕的兩敗俱傷精神給嚇到,或是純粹反射神經失調,總之夷浪的迴旋踢幾乎可說是毫無保留的飛到他臉上。

砰,挺響亮的聲音。

「槍禮!」夷浪嚇了一大跳,火速把腳抽回。

「幹的好。」槍禮悶聲說道,伸手按住自己的臉頰。

槍禮的左邊臉頰在流血。踢擊的力道在他的肌膚上撕咬而過,留下一道不淺的裂傷。夷浪呆住了,然後萬分慶幸自己腳不夠長,只能踢到槍禮的側臉。要是攻擊落點再稍稍往上,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你的反應變快了,而且快很多。」槍禮繼續發言,依然按住自己的臉,血液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滲出。「攻擊的力道增強,出手也不會猶豫,懂得善用環境輔助。這真的很不錯,夷浪。以前的你是『會打架』,現在算的上是『很能打』了。」

「我沒有傷你的意思。」夷浪苦著臉,一把將槍禮按坐到樹根上坐下。

右手好像脫臼了。夷浪欣賞了一下自己角度怪異的右腕,一咬牙,喀的一聲把右手扭回正常狀態。槍禮吐了吐舌頭,一臉吃痛。

夷浪從口袋裡掏出紗布和藥水,先用紗布把自己的手腕亂纏一通固定住,然後蹲下來研究槍禮的臉頰。

傷口有點深,如果留下疤痕怎麼辦?好吧,槍禮可能不會介意吧。夷浪拉出一塊紗布壓住槍禮的臉,開始止血。

「你休想把那玩意黏到我臉上。」槍禮瞪著紗布。「小傷口而已,我又不是女生。」

「我沒有當你是女生。」夷浪翻白眼。「這跟男女沒有關係吧?而且你也為我想一想。如果被你那一大群粉絲知道,是秦夷浪那個混蛋小子踢壞了他們王子大人的俊臉,那我被浸個一百次豬籠都還不夠看。」

「鬼話連篇,浸豬籠才不是這樣用的。」槍禮大笑。

「你今天不專心。」夷浪決定單刀直入。「這很明顯,迴旋踢這種大動作的攻擊你不可能避不開。」

「我承認我分心了。」槍禮微微聳肩。「我猜你接下來要嚴刑逼供為什麼了?」

「差不多,如果你不老實交代的話。」夷浪盡可能的擺出猙獰的面目。

槍禮看起來有點煩躁。

「今天中午,有三名朔望前輩會回到妖將門,巫老師昨天跟我說的。」

「他們之前都不在?」夷浪好奇。

「做為朔望之中的頂尖人才,他們先前的職責是跟隨幾名剛陵前輩援支援妖將門在世界各地的許多機動性任務。現在工作完成了,他們也該回來了。」槍禮喃喃自語。

「妖將門的勢力到底有多大啊?」

「有妖怪的地方,就會有妖將門的門人。」槍禮簡短的說道。「我想你應該會很期待見到他們。他們見識廣博,幾乎走遍世界上每一個有妖怪的角落,一定有一大堆的故事可以講吧。」

「那很好啊,為什麼這讓你心情不好?」夷浪挪開紗布,見到鮮血不再滲流,有點欣慰。

「他們之中有我不想見到的人。」槍禮摸了摸傷口,推開夷浪送到頰畔的紗布。

撥開槍禮左頰髮絲的瞬間,一道深色疤痕閃過夷浪眼底。

「槍禮!」夷浪驚呼,抓住槍禮的脖子。

「這是怎麼回事?你的脖子怎麼了?」

「舊傷。」槍禮輕輕扭動,想掙脫夷浪的按握。

夷浪皺眉。那道疤痕切過槍禮的頸部和左肩,直直向背部探去。槍禮在夷浪企圖拉開他領口的瞬間推開他,把及肩的頭髮撥了回來,巧妙的蓋住疤痕。

「誰幹的?」夷浪心頭上火。

「妖怪,已經死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你沒必要知道,夷浪。如你所說,人人都有過去。」槍禮對他笑笑,抓起銀槍翻身站起來。

「難怪你不肯把頭髮剪短,是怕我看到會一直問嗎?」夷浪努力猜測,跟著槍禮跳起來,往樹林外頭走去。

「差不多吧,誰叫你是好奇寶寶呢?」槍禮溫和說道。

「那位朔望前輩,跟你這疤痕有關係嗎?」夷浪繼續追問。

「嗯……,說沒有就太便宜他了。要說有直接關係又不太像。」

「我要揍他。」夷浪氣咻咻。

「別啊,你打不過他的。」槍禮看起來倒是很開心。

「要修理一個人有很多種方法。」夷浪滿心都是惡毒的詭計。

「算了,都過去了。」槍禮拍拍他的肩膀。「你會很喜歡他也說不定,那傢伙人不差,也還算有趣,是個挺可靠的前輩。」

「我不需要除了你之外的可靠傢伙。」夷浪想都不想。

「別這樣說,楚鶴會不高興的。」槍禮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需要,除了你跟楚鶴之外的可靠傢伙。」夷浪聳肩。

「That sounds better.」槍禮甩動銀槍,自入口處透進密林的光亮,此刻若隱若現。

「槍禮。」夷浪停住腳步。

「怎麼了?」槍禮回頭看他。

「你的傷比我嚴重。」夷浪皺眉。

「所以呢?」

「羅通老師會覺得我們沒有認真練習叢林戰。」

「………我們很認真啊,所以我才受傷了不是嗎?」

「『槍禮,把你那些狗屁給我塞進混蛋老石妖的屁股裡。秦夷浪這小子只是折了一隻手腕就踢到你的臉?你要不要跟我說明天太陽會打西邊升起?』」

槍禮立刻笑彎了腰,抱著肚子幾乎要喘不過氣。

「感覺羅通老師很討厭老石妖,他們是有什麼過節嗎?」夷浪困惑。

老石妖住在歲干峰山腰的石洞,是個胖呼呼的大塊頭,直立起來的高度跟長頸鹿有得比。但牠自從數十年前開始上了年紀之後,便一直坐在石洞理不愛出來,因此體態的寬度逐年增加。雙胞胎非常喜歡往牠洞裡扔些臭哄哄的東西(譬如雙瞳雀的大便),並稱之為「對千荒島老前輩的崇高致敬」。

其實老石妖人不錯的。上回夷浪去歲干峰探險迷了路,誤闖牠的石窟。牠除了對夷浪猛打呼(鼻子還會冒灰灰的泡)之外,壓根沒有任何傷害性的舉動。

不過牠就連打呼都很臭,所以夷浪還是差點因為憋氣而悶死在石洞裡。

「嗯,我覺得老師應該只是討厭不愛運動的生物。」槍禮認真回答。

「好啦,所以該怎麼辦?羅通老師如果不滿意,鐵定會叫我們再打一次。」夷浪轉頭看向森林。

位於凌雲殿後方的青岡林是標準的叢林戰練習地。除了歲干峰的大型武鬥場之外,這裡是羅通進行體技鍛鍊的心愛地點之一。密林幽深,蟲蛇橫行。聽說何楓跟段無衡老師常常來這裡狩獵好給自己打打牙祭。夷浪衷心祈禱何楓老師的弓箭技巧能再好一些,這樣他們以後在這裡遭逢到恐怖惡獸的機率就會大大降低了。

「青岡林很大耶,我不是很想從頭到尾再來一次。」槍禮苦著臉。

「沒錯,而且我肚子也餓了。」夷浪的腦筋動的飛快。

「這樣吧,我們來互毆。多幾塊瘀青就行了,這樣老師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你是說真的嗎?」槍禮瞪大眼睛。「夷浪,我都不知道你有這種嗜好。」

「去你的,這才不是嗜好。」夷浪呵呵笑。

「你確定嗎?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好好控制力道……。」槍禮猶豫的轉動長槍。

「那就不要控制。」夷浪扭了扭脖子,躍躍欲試。「不要小看我的拳頭,拳頭可是我吃飯的傢伙呢。」

「所以不能用我的槍了?」槍禮嘆氣,小心翼翼的把銀槍靠在一旁的樹上。

「男人就是要用拳頭說話啊!」夷浪等不及了,朝槍禮直直衝去。

「等等……。噢,我的長槍歪掉了!」

 

 

夷浪一直沒去注意,自重回妖將門之後已經過了多久。

即使少了什麼,日子還是照樣得過。

直到昨天楚鶴在問道閣,翻著書喃喃自語說,涅靈派最近也太安靜了;夷浪翻開楚鶴的記事本,才察覺兩個月已經過去。

兩個月,八個禮拜,六十天。怎麼會過得這麼快呢?

區圖空很早之前就回到台北了。他留在妖將門的那兩天,跟夷浪幾乎是形影不離,就連其他老師在上課時他也站在一旁靜靜觀看,讓夷浪常常覺得自己似乎多了個太過高大的影子。

區圖空在課堂上總是很安靜的看著夷浪,偶爾會望著遠方的異海發呆。吃飯時總會口沫橫飛的講著台北妖怪們的事情,就像個在炫耀心愛收藏的孩子。夷浪在課餘時纏著他陪自己打了幾場架,卻幾乎是連區圖空的衣袖都還沒碰到,就在莫名其妙的狀況下被撂倒在地。

「我跟你怎麼差這麼多?」夷浪哭喪著臉,拍拍屁股要站起來。

「我比你多活了十五年耶,這是應該的。」區圖空樂不可支,笑咪咪的把夷浪輕鬆拉起。

尉遲鷺偶爾會加入他們的飯局,偶爾會在一旁看著夷浪跟區圖空玩鬧般的扭打。夷浪一點都不介意尉遲鷺介入他們師徒的小世界。他心裡明白,這兩人平日裡各自有要務在身,連見上一面都有困難,自然應該好好把握這個難得的時光。

重要的是,這兩人能帶給自己的安心和寧靜,是其他人絕對無法取代的。

「空,你下手輕點。」尉遲鷺啜了一口茶,對區圖空皺眉。

「尉遲老師,你們認識多久了?」夷浪又躺在地上猛喘氣,眨眼示意區圖空自己想多躺一下。

「我想想,十年有了。」

「是噢?十年了喔?」區圖空傻笑,在尉遲鷺身邊坐下。

「你一直都叫老師『空』嗎?」夷浪好奇。

區老師一個大男人,被叫單名實在有點奇怪。但更奇怪的是,若是出自尉遲鷺之口,卻莫名的給人一種理所當然之感。

「空很好唸。」尉遲鷺微微聳肩。「有什麼不妥嗎?夷浪。」

「沒有啊。」夷浪喃喃說道,直視自己眼前,那一片寬廣無垠的美麗青空。

「老師,那你怎麼不叫尉遲老師『鷺』?」

「我都叫他鷺鷺,可是聽起來太像女孩子,他不喜歡。」區圖空也聳肩,擠出一個無奈的怪表情,尉遲鷺狠狠瞪他。

「鷺鷺年輕時很漂亮哦,你有沒有看過照片?完全是個大美人。」區圖空興致勃勃的開始摸索全身口袋,「奇怪,我明明有帶著啊………。」

「誰是美人?我可是男的。你的國文能力未免也太差了。」尉遲鷺把茶喝乾,「你睡覺時那張照片被我搜出來扔掉了,免得你又在學生面前亂講話。」

「哎,怎麼這樣?你還我啦!那張是我的寶貝耶。」區圖空大聲哀嚎。

「是你拿來詆毀我的好工具吧?寶貝個頭。」尉遲鷺小小的翻了個白眼。

夷浪凝視兩位老師。

 

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一種空氣。

沒有顏色,超然輕盈。

那是信賴,互敬,超越生死與時空的異樣情誼。

越是這樣深深注視,越讓人目不轉睛。

說的也是。

畢竟這兩人的靈魂,都很美麗。

 

美麗的靈魂,讓他想起另一個人。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尉遲老師,區老師。」夷浪撐起身體抬起頭。「盾雲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很不好意思。」他小聲說著。

「沒有多麻煩啦,老師該盡的義務嘛。」區圖空爽朗笑道。

尉遲鷺卻皺起了眉頭。

「盾雲的情況,你們知道多久了?」嗓音低沉,難得的嚴峻。

「我們不是很清楚確實的情形。」夷浪有點緊張。「上回在新莊,我們有瞧見那副盾甲的一小部分,但是實在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

「盾家。」尉遲老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你們這是在引火自焚啊。」

「尉遲老師,你有沒有辦法能幫盾雲?」夷浪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你們都看到了,那個盾甲影響的不只是身體,還有精神和心靈。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夷浪低下頭,不敢再往下想。

「這是盾家的業障,我愛莫能助。對不起,夷浪。」尉遲鷺歉然。

「你害怕盾家?」夷浪咬牙,竟然有點生氣。

尉遲鷺站起來,走到夷浪跟前盤腿坐下。區圖空趕快跟進。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尉遲鷺低吟。「盾家自妖將門創立以來,始終與我們有著牢不可破的同盟關係。作為兵四家之首,盾家的號召力相當驚人。你現在所看到的,妖將門的繁榮與強盛,我必須說,盾家功不可沒。」

「你們不想破壞跟盾家的友好關係。」夷浪捏了捏腳邊的石頭。

「沒錯,坦白說我們實在傷不起。」

「跟那種罔顧人命的傢伙,到底有什麼好同盟的!」夷浪大發脾氣。

「這倒是真的。」尉遲鷺面色陰沉,區圖空輕哼一聲。

「狂戰無饜一千年來,始終都只是一個飄渺虛無的詭異傳聞。此次親眼見識,說實在的,我當下沒有任何一絲的景仰或讚嘆,只有滿腔的怒火。」

夷浪抬眼瞥去,尉遲鷺看起來依然冷靜。

「盾甲若再往下細分,便有幽甲明兵之別。前者護體為甲,幽融於骨血;後者主攻為兵,明存而具備絕對實體。幽甲一物存在的理由,一直都是以護體為主,增加攻擊力倒是其次。應該說若要以幽甲作為攻擊主力,必須消耗掉數倍的精神力與妖力,這對搜神師來說負擔太大,很少有人會作此嘗試。」

「狂戰無饜,顯然是例外中的例外。」區圖空喃喃說道,輕輕轉動右手腕。

「所謂玉石俱焚,就是這副幽甲的核心概念。」尉遲鷺凝視夷浪。

「根據傳聞,狂戰無饜每隔數年便會出現一次。僅僅一次,便能讓盾家在任何權力鬥爭的場合穩操勝券。然後它消失,當盾家遇到下一個家族大難時,它才會出現。簡直就是為了爭權奪勢而存在的東西。」

「我看不出來盾家現在有什麼大難。」夷浪好想大吼。

「盾家發生什麼事,你根本不擔心吧。」尉遲鷺笑笑。

「廢話,我只擔心………。」夷浪吞吞吐吐。

「我知道,我知道。相信我,我們跟你一樣。」尉遲鷺按摩著夷浪的肩膀。

「但我們不能就這樣大叫大嚷的衝進盾家,要他們把盾雲還來。盾雲是你的朋友,我的學生,但她首先是盾家目前唯一的繼承人。盾家控制了這個盾甲達千年之久,必定在這方面有其過人之處。現下盾雲的情況極不穩定,與其讓她在我們身邊繼續痛苦,還不如讓盾家來照顧。」

「盾家只會傷害她!他們強迫她披上那個爛東西,又不肯解決她的困擾,哪裡有可能好好照顧她!」夷浪壓抑的低吼。

尉遲鷺挑眉。

「強迫?盾雲跟你說過她是被強迫的嗎?」

「………好像沒有。」夷浪愣住。

「這就是了,夷浪,聽好來。」尉遲鷺輕輕搖頭。

 

「在搜神師的世界裡,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任何事。」他柔聲說。

 

「你所知道的三元態:錄異,憑神與盾甲,這一切的力量源頭,就是我們的心念。錄異催動,始於心意與妖力之相合;憑神誓約,源自人與妖怪之心意相通;而盾甲披卸,融於骨血只是第一步。搜神師能全心全意去接納,包容那位亡故妖怪的一切,才是披甲的絕對必要之條件。」

「接納跟包容?」夷浪益發困惑。

盾雲身後的那抹鬼魅黑影,清晰無比的浮現在他心中。

凶暴冷騭,憎惡世間種種。

「盾雲接受了那傢伙?」夷浪全身猛力一抖。

「打從心底,毫無怨尤的接受。」尉遲鷺點點頭。

「我不懂,我不懂,我真的一點都不懂。」夷浪抱頭苦思。

盾雲,你在想什麼?

「我也不能懂。」尉遲鷺喃喃說道,緩緩起身。

「盾雲豪放不羈,崇尚自由,厭惡一切束縛。這是作為師長的個人見解,你身為她的親密好友,可能與我的理解有所不同。」他看了看夷浪。

「這樣的她,又怎會甘心擁抱一具窮凶極惡,甚至可能殃及無辜的可怕盾甲?這是我們首先必須調查清楚的。」

「我可以調查嗎?調查盾家?」夷浪一怔。

「我很想收回剛才的官腔,夷浪。」尉遲鷺嘆了口氣。

「做為副掌門,要遵守的規矩實在太多。中立,務實,實事求是。這實在太惱人了,不能怪空當初直接拒絕繼任這個職位。」

夷浪轉頭瞪著區圖空。

區圖空笑嘻嘻的看著夷浪。

搞什麼啊?原來當初就是你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尉遲老師的啊?

「我個人,私心的,很想大聲說。」尉遲鷺咬牙。

 

「盾雲首先是我的學生,再來,才是該死的盾家繼承人。」

 

夷浪忍不住對尉遲鷺露出燦爛的笑容。

「要找到盾家的把柄非常困難,從他們手中搶人更是難如登天。」尉遲鷺沉聲說。

「我需要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夷浪。妖將門乃千古第一搜神門派,卻連旗下的一個門徒都保護不了,豈不成了千古第一笑話?」

「我們該從哪裡下手呢?」夷浪興奮的問道。

有尉遲鷺跟區圖空在身後,根本就是如虎添翼。

「盾甲前身。」區圖空搶在尉遲鷺之前開口。

「首先查清楚那個盾甲的來歷,盾家又是為何能夠獨佔它千年?若能把這一千年來盾家利用那個盾甲所做之事一併查清,那更是再好不過。」他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

「我大概需要離開妖將門。」夷浪思索著。這種事情,還是搞個田野調查,弄來些第一手資料比較保險。

「沒問題。你的直屬訓練師目前坐鎮台北,我大可以讓你用見習的名義去台北找他。至於你到底是去見他,還是去找你想要的東西,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尉遲鷺雲淡風輕的說道。

「哇,鷺鷺,看不出來你心眼也挺黑的嘛。」區圖空讚嘆。

「閉嘴,別叫我鷺鷺。夷浪去到台北時,給我把全部的眼線都放在他身上啊,出了事我就先拿你開刀。」尉遲鷺恫嚇般說道。

「那還用說?」區圖空眉開眼笑。

「上一個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對他動手的人,現在墳頭都已經長草啦!」

 

此話不假。

不過先別說長草,那個可憐傢伙連個墳頭都沒有。

中正紀念堂一役,台灣地區剩餘的操妖師全數覆滅,而妖將門全體剛陵幾乎是毫髮無傷。如果何楓老師在上戰場前,被味噌湯燙到舌頭不算受傷的話。

在新莊咬傷夷浪的妖怪,到底隸屬於哪一名操妖師,無從考據。

無從考據,所以區圖空也沒多費心機去考據,慷慨大方的殺了個乾淨。

七十六公尺高的主樓頂端,自那夜起便多了一物,附帶半截攔腰而斷的路燈柱。

於是大廣場上,來了很多烏鴉,偶爾棲於堂頂,偶爾飛落廣場與白鴿們爭食著行人的麵包屑,一時蔚為奇景。

殷紅的廣場封閉了一天,在經過全面性的清洗之後便迅速開放。

觀光勝地嘛,該賺的錢還是得賺啊。

但霸占了堂頂的那具物體,無論觀光局發包給多少清潔廠商,無論清潔費用飆高到多麼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就是沒人有膽接下卸除它的重責大任。

水泥燈柱孤單的棲息於堂頂,仰望蒼天,烏黑群鴉嘎嘎飛旋。

幸好主樓挺高,站在廣場上還聞不到那股異味。但卻苦了一大票在中正紀念堂裡站崗的憲兵們。

據說,離開戰場前,區圖空跟羅通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羅哥,我做的過火了嗎?」

「一點也不。」

「你說了算。」

「姑且問下。把那傢伙釘在堂頂,有什麼意義?」

「高處不勝寒,高處好風景,就當是我送她的最後一個禮物。一路走好啊,從來沒有漂亮過的可憐姑娘。英文怎麼唸?Pathetic?噢我真聰明耶。」

「說句老實話,你這是在宣戰嗎?」

「………宣什麼戰?老子不搞那套的。要打便打,要殺就殺。只要能讓我徒弟開心,閻羅王的腦袋我都可以扭下來送他。」

「………他媽的區瘋子,跟你說話果然是浪費我的時間。」

「明天早上太陽一出來,這裡就是青天白日滿地紅了呦。去你的八十九級台階,去你的八角琉璃瓦,再去你的天人合一。戰鬥的烽煙才是國民軍總司令該享用的最後輓歌啊。雖然遲了不知多少年,但您還是不用謝我喔,先總統  蔣公。」

 

然後區圖空轉身離開,隨手拋下還沒抽完的半根菸。

香菸落入一地嫣紅,旋即熄滅。

蔣先生目送他的背影,和煦的笑容竟顯得有些僵硬。

亂七八糟,胡搞瞎搞,一點大英雄大豪傑的氣度都沒有。

 

可是夷浪一聽完這段故事,便拋下雙胞胎跟蕭奉,一路飛奔到紫宵林去找寧旗。然後上氣不接下氣,手舞足蹈的將這段對話全部轉述給寧旗聽。

「怎麼樣?」夷浪很期待。

「………這人不正常。」寧旗用力皺眉。

「說的具體點?」夷浪催促。

「…………他是個瘋子吧?」

「他是我老師!我的直屬訓練師!」夷浪哈哈大笑,開朗的嗓音迴盪在靜謐的樹洞中。「很智障吧?超酷超好笑的!我的天啊到底要怎樣才能跟他一樣酷啊?」

寧旗驚詫無比的看著他,隨即露出擔心到不行的憂愁表情。

「夷浪,搜神師的世界果然很殘酷,你受不了了嗎?」

「我好想看老師戰鬥喔,我每次都看不到。」夷浪忽略寧旗的問句,大聲抱怨。

「不要亂跑,你就能見識到了。」寧旗無奈的接話。

「原來如此。」夷浪用力點頭。

「夷浪,你的老師真的怪怪的……。由他來訓練你,不要緊嗎?」寧旗不肯放棄對夷浪進行輔導。

「我說寧旗,難道你覺得我很正常嗎?」夷浪認真的注視他。

寧旗愣住,一時啞口。

「當個正常人,在我們的世界裡是活不了多久的。」夷浪說出一段連他自己都感到都很遺憾的話。

「所以老師那樣,真的很棒啊。又瘋又強,彷彿沒有東西能拘束他。」

「………。」

「寧旗,我找不到更好的,對自由的定義啊。」夷浪仰頭,再次目睹夕陽西斜。

寧旗思考了一會,然後緩緩開口。

「他不自由,夷浪。」

「?」夷浪困惑望他。

「他的瘋狂來自於某種異樣的執著。而執著本身即是束縛之物,所以他啊,並不是個自由的人啊。」

「………他執著於什麼啊?」

「這我不便多說,還請你好好想一想,夷浪。」寧旗微笑。

「賣什麼關子嘛。」夷浪有點惱怒。

 

 

後來的幾天,夷浪都沒心情去思考這個抽象的怪問題,畢竟他忙著跟區圖空在千荒島跑來跑去,參觀老師過去在妖將門留下的足跡。

然後,他和尉遲鷺兩人站在九天崖前方,在轟隆水聲之中用力揮手,目送狂鷲跟區圖空的身影逐漸消失。

「尉遲老師。」夷浪盯著閒散悠遊的雲朵。

「嗯?」

「你知道區老師……,呃,有執著於什麼事情嗎?」

「為什麼這麼問?」尉遲鷺遙望遠方。

「就有點好奇………。」

尉遲鷺思考了片刻。

「過去的事我不便多言。但若要說此時此刻,那傢伙有什麼執念的話,夷浪。」他輕按夷浪的肩膀。

 

「我想,應該就是你了吧。」

 

夷浪默不作聲。

果然如此嗎?

可是為什麼呢?

 

「我不懂……,我只是他的徒弟而已耶。」夷浪根本毫無頭緒。

「算起來,也過了三年了啊。」尉遲鷺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夷浪。但是『獨破千軍』這個名號從何而來,你有仔細想過嗎?」

「就,老師很強啊。」

「擁有與他人天差地遠的強勁,未必是件好事,夷浪。」

「發生過什麼事嗎?老師身上?」夷浪敏感的問道。

尉遲鷺猶豫了好一陣子。

「從季圖到剛陵,區圖空參與過共計一百六十七場的大小戰役。其中令世人印象最深的,只有其中十六場。」

「身經百戰耶。」夷浪又感到興奮了。

尉遲鷺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在妖將門修行之時,他的同儕們除去我,還有十八個人。」

「他們怎麼了嗎………?」夷浪突然很不安。

「全都陣亡了。」尉遲鷺別過頭去。

夷浪說不出話。

已知事實在腦海中迅速拼湊,集結成一幅讓他渾身發冷的黑暗畫面。

「老師在場嗎?」他其實很怕聽答案。

「十八個人,沒有例外。」尉遲鷺的聲音,彷彿響在另一個幽深冰冷的空間。

夷浪猛然扭頭,在空盪盪的藍天之中茫然搜尋。

「老師…………。」他輕喚。

「十六場與妖怪,與各地大小門派,與敵對勢力的恐怖惡鬥。妖將門或以寡敵眾,或勢均力敵。而這十六場血戰,敵我雙方之中,生還者僅一。」尉遲鷺轉身,背著手,緩步離開九天崖邊。

瀑布之聲依然滔天震耳,卻掩蓋不了尉遲鷺的低沉嗓音。

 

獨破千軍,因而得名。」

 

 

夷浪記得,那一天的夕陽,特別紅。

瀑布之水染映紅光,益發壯闊美麗。

壯闊美麗,但卻蒼涼而哀淒。

那一天,他又翹掉了下午的錄異訓練。

 

蚣蝮在九天崖邊找到他的時候,夷浪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又痠又麻,稍稍移動就差點站不住腳。

趴在蚣蝮身上回宿舍的途中,夷浪察覺自己的憑神在默默的掉眼淚。

「怎麼又哭了?」夷浪喃喃問道。

蚣蝮沒有作聲,繼續抽抽噎噎。

「我知道了,因為我難過,所以你在替我哭,對不對?」夷浪抱住蚣蝮的脖子。

蚣蝮沒有點頭,但牠也不需要點頭。

「當我的憑神,還真辛苦啊。」夷浪歉然。

與如此軟弱的自己心意相通,應該很難熬吧?

蚣蝮用力搖頭,發出難聽的悶吼聲。

「夷浪的心很軟,就像棉花糖一樣,所以容易難過。」

「是這樣嗎?」夷浪閉上眼睛,嗅聞著蚣蝮身上的野獸騷味。

「那你覺得,我可不可以跟你一樣,幫老師把眼淚都流出來呢?」

「………我不知道耶。」

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中,夷浪不知不覺睡著了。

 

又是一個夢。

 

夢裡,區圖空笑得很開心,依然像個不諳世事的大孩子。

夷浪向前猛衝,而區圖空卻笑著對他揮揮手,轉頭走向身後的黑暗之中。

 

夷浪突然想起,老師總是這樣,一個人走。

一個人的背影,背負著很多寂寞,很多堅定。

 

夷浪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抓住老師的黑色風衣。

畢竟那只是個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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